写著名画家谢伯子其实源起于他的一花之情。
这两年来,老友钱璱之(谢伯子表弟)陆续赠我以常州文化名门钱、谢两家的画集与资料,其中出自江南谢家的谢伯子画作,以及他那极富于传奇性的身世和自立自强的精神,激起我的莫大兴趣。谢伯子先生的画,显然以山水居多,其次才是翎毛、花卉、人物,只是有一点令我感到有些意外,那就是在群芳中他独独钟情于莲花。
莲花,或荷花,含苞待放的称菡萏,花瓣舒展的又叫芙蕖。这花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”,它的高尚品格几乎尽人皆知,谢伯子爱莲画莲并不足为奇,奇的则是他笔端的莲花显然与众不同。常见的莲荷图,或红颜流丹,或玲珑娟秀,或残荷堪怜,大都不离秀逸与清高。可出自谢伯子手笔的莲花却不一样:莲梗粗壮,荷叶肥硕,花蕊金黄,莲瓣勾朱丝络,即便白莲也不素面朝天,甚至于红莲白莲外还有黄、蓝诸色。一律高大灵性,精神抖擞,充满了华丽想象和浪漫色彩,我觉得它们不仅有着欲与群芳比高下的传神,更是从谢伯子心田里开出来的千百支圣洁之花。
这话自然与谢伯子的苦难身世有关。母亲钱氏,寄园主人钱振鍠的长女,出生时庭中有白莲花开,故取名素蕖,之后嫁与自己的得意门生谢玉岑,育有五个儿女,谢伯子居长。钱素蕖温淑贤惠,体质孱弱,加以婚后一直亲操井臼,于1933年不幸病逝。当其时,谢伯子还是个自幼失聪的十岁孩子,眼见平日里笑语书声的温馨之家,突然间白幛黑纱,哀哭四起,心灵的创痛可想而知。这里该说说他父亲谢玉岑,一代江南词人,诗词书法皆绝,他与当代名满画坛的国画大师张大千的一段情缘颇值得大书特书。原来,谢玉岑与张大千同庚,只是他比这个来自四川内江的画师大几个月,两人当年同住在上海西门路时,乍见面便有相见恨晚之概。二十来岁就蓄了髯的张大千,对谢玉岑的横溢才华由衷钦佩,而谢玉岑对张大千的精妙绘事也青睐有加。当时的谢玉岑早就出名,他常常为张大千的画题句,以增大千画作的身价。由此两人义结金兰,张大千称他为兄,张家子侄也就跟着叫他“谢伯伯”,就这样一对倾心相吐的好朋友,生死不渝的异性兄弟!失去爱妻后,谢玉岑自然神伤不已,为悼亡将原先的自号“白菡萏室主”更作“孤鸾”,并请张大千画白莲百幅。这一举止非同小可,可张大千为抚慰好友好兄弟的孤寂心情,居然先后赠画莲花,多达八十八幅之多!这些画一幅幅悬挂客堂里,壁间挂不下就拉起绳子来挂,千姿百态,临风摇曳。其中一幅八尺中堂,却是五色莲花,用金粉在各色花朵上勾出金丝和金蕊,绚烂夺目,风神绝世……谢玉岑经常俯仰徘徊于其间,吟咏歌哭,这该是何等令人心颤、感动至深的情景呵!
疾病缠身的谢玉岑,也许见少年谢伯子迷上了张大千的画,再不就是他心里意识到什么,一天当张大千又来常州谢家时,他要儿子当场拜这个美髯盈尺、威风凛然的画坛奇人为师,就此列于张氏门墙。果然天妒英才,谢玉岑终于以三十六岁之寿早逝,正值山雨欲来风满楼的1935年。悲恸万状的张大千,又画了四幅莲花张于谢玉岑灵前,让他永远与莲花相伴相行,以慰泉下的好友好兄弟!
自此以后,张大千的关爱一直紧随着谢伯子。抗日战争爆发,张大千逃离北平潜来上海,谢伯子特地去沪接连几天看他作画,张大千也恨不得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。不久,张大千去了大后方,得知谢伯子一家都在上海避难,生活难免拮据,便想方设法从成都寄来五百块钱,外公钱振鍠老人为之不胜感慨:“远寄成都卖卜金/玉郎当日有知音/世人解爱张爰画/未识高贤万古心!”再见到张大千已是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了,谢伯子又一个师长、著名画家郑午昌告诉张大千,说伯子的画风已近似大千。张大千笑以为然,并在离沪回川时托人将一把题款山水的扇子和一本《大千临摹敦煌壁画》送给日趋成熟的谢伯子……
人生的画卷漫漶显旧,谢伯子已经走进耄耋之年,父母、外公、恩师纷纷离去,心里的莲花情结却始终如一。直到谢伯子为搜寻奇峰打草稿,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登上黄山莲花峰时,云海滃郁又浩瀚,红的白的黄的蓝的紫的,千万朵活的莲花推挤簇拥在他身边,他突然觉得那就是他们的名字和精魂。历经风雨沧桑,并未因此沉沦,正是这些名字和精魂引导他自强不息,怎样做人作画。而如今,他终于站上神圣的艺林画坛,成就了一段并非虚构的龙城传奇,这一切岂不也是他们所殷切期待着的吗?
莲花莲花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