异秉,或异禀,按照《辞海》的说法:“特异的禀赋”,也就是与众不同的天赋。记得作家汪曾祺曾经有过一篇小说《异秉》,写一个卖卤味(熏烧)的市井小商户飞黄腾达,这自然是虚构的故事。而如今,我要说的却是一个真真切切、实实在在的常州老人,一段缺陷反倒成就了完美的龙城传奇。
他便是著名画家谢伯子先生。
谢伯子异秉之说由来已久。早在1948年,荣获上海文化运动创作奖时,《中国美术年鉴》就载入了他的传略:“谢伯子为玉岑词人长子,生有异秉,虽病喑而胸次寥廓,挥毫落纸,有解衣般礡之概。家学渊源,得力于石涛甚深……”当其时谢伯子才二十五岁,一个刚刚踏入绘苑的年轻人,却已是上海国画会会员,订润卖画,并在两年前就举办了上海个人画展,可算得是一支新茁奇葩。
奇葩其实根植于常州这片沃土,殊不知它刚刚问世就横遭风雨。谢伯子先天聋哑,完全生活在一个静默世界里;更不幸的是,十三岁那年,他便失去了父亲。一代江南词人谢玉岑抛下五个孤儿,其爱妻钱素蕖于三年前已先他而去了。幸而,江南大儒钱振鍠(名山)是他们的外公,寄园这扇文化名门为少年谢伯子敞开着,在这里他走出了学艺的第一步。也许,慧眼独具的外公早就看到自己外孙的潜质吧。比如有一回,父执张大千来谢家做客,与谢玉岑深夜挑灯作画时,隔壁房间里的谢伯子怎么也睡不着,来回翻身震动床边板壁,甚至惊动张大千停下笔来,把他叫出来看自己作画。之后,谢伯子跟外公学做诗词,先天失聪难上难,只好先教看图识字,进而教些语文知识,包括押韵、平仄、填词造句,再从古诗讲解律诗……1944年,时年七旬的外公钱振鍠特地题诗一首赠予崭露头角的青年谢伯子:“六法天开别有门/谢家玉树茁灵根/平生不能师松雪/却有王蒙是外孙。”将谢伯子比作擅画山水的“元四家”之一的王蒙,诗中洋溢着无比的自豪,并寄予了极大的期望。
谢伯子成长中先后拜名家张大千和郑午昌为师,而另两个名家谢稚柳与谢月眉,则是他朝夕相处、息息相关的亲人。尽管这样,学习绘事仍全在于自己的勤奋与颖悟。起初住观子巷,后迂入青果巷,少年谢伯子常常伫立在姑母谢月眉的画桌边,全神贯注着她右手指尖两支画笔,先出一支勾线,然后另一支染色,动作灵巧至极,令他对花鸟画的兴趣油然而生。叔父谢稚柳画的却是写意花鸟,其技法与风格和姑母也就不同。他们在动笔作画时,根本没有功夫打手势来教他,这与以后看张大千作山水画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:张大千时不时以眼光看他,似乎在观察青年谢伯子是否看懂了自己的挥臂运腕和笔墨方法。这种无形之形,这种无声之声,如春风化雨点滴渗入他的心灵,那般滋养着他的艺术和人生。
学者冯其庸先生曾在为谢伯子画集作序的《山川钟灵秀,素手把芙蓉》一文中说到一件事。有个名叫倪小迂的老朋友,同样也是先天失聪,却不仅画倪云林的山水妙得其神,还能独奏二胡《二泉映月》,以聋者居然略得其节奏神韵,难道这不就是聋者的独聪吗?事物常常相反两相成,先天缺陷有时会成了造物必欲成其材的手段,同样耳聋的大音乐家贝多芬便是又一例。试想,一片默静世界里,可以摒弃纷繁的尘嚣,不妨躲避声色的引诱,把功夫和心思用在更高的境界,而书画绘事恰如无声的诗,正需要情感的飞扬和心血的倾注呢。再加上,已经中年的谢伯子上世纪八十年代,曾经两上黄山,一登九华,渡三峡,游青城,攀峨眉,临华山,几乎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。笔墨在不断变化翻新,艺术正日益步入辉煌,冯其庸先生在序言中说得好:“今观伯子先生画,无论山水、人物、翎毛、花卉,皆得之于大千者居多,甚或有宛然神似者,即此亦可见其天分功力之高矣……种种笔法,变化生新,岂能一一而论之哉!然而浑元归一,则又是一谢伯子也。”
说到底,天分与功力才是谢伯子的异秉所在,不过这里却并无小说《异秉》中写的“凡大作为成大事业都有异相”,诸如朱元璋的脸容“五岳朝天”,苏东坡背上七颗黑痣如北斗星状之类。倒是他谢伯子在走过的将近九十个春秋里,一直都豁朗乐观,一直对祸福处之泰然,一直居安思危并身体力行着这样一句话——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