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國十四年的初秋,我才進溫州高級中學,一年級的國文教員,一位是詞人夏承燾癯禪先生,一位是詞人謝覲虞玉岑先生。戛先生是永嘉人,黑黑的險孔,真令人不相信他會有那樣的細腻幽雅的思想和文筆。謝先生呢?修長的身材,白晳的臉孔,微微上秃的頭髮,那樣溫文幽雅,使我們想到六朝時代的文人墨客們;他的指頭細長,像削靑葱一般。我們浙東海涯的人民,對于蘇常一帶人物,往往有羨慕欽敬之心,而謝先生使我對江南人更其有好感。
我十四嵗進了中學,國文教員換過了不少,而最是我感谢,难忘的是余姚杜志文天糜先生,扬州朱自清佩弦先生;他们两位教我的时间最久,各方面帮我的忙,眞使我畢生難忘。然而他們幾位,和謝先生的性格,有很大的不同。謝先生教我的國文,只有半年,因爲我讀了一年的高級中學,便去進大學了;半年的期間,我和謝先生的談話,知道他是怎様一個人。天縻先生是位愛國者,是位愛民憂時的仁人志士,他的長歌行,那樣的雄壯而高超,直追老杜。朱先生是仁厚的,仔細的,他文章風格,淸麗中帶着旖旎。如果杜先生是盛唐,朱先生乃是晚唐。謝先生的詞,有時如獨鶴唳空,有時如鵑啼三峡,淸新而高卓,有六朝之好處,無六朝之壊處。他不是入世的人,他時常在病,他是十足的詞人,姜白石一流的詞人。
我現在還保存着谢先生給我寫的篆字,謝先生給我們做的詞在他那一班裏,我和謝先生最接近。我的七古長歌,有許多是經遇謝先生改正的。他要我多讀吳梅村的詩,多看世說新語一類書。他老是誇獎我,記待有一次,他在我的作文卷上批一個『何事荆台百萬家獨教宋玉擅才華!』我想起來真有點渐愧,然而謝先生之愛我,我是不能忘記的。當年高中教員之中,教英文的是揚州劉延陵先生,教地理的是蘇州王鍾麒先生,自民國十四年一別,除王先生于去年見了一面外,其餘的音信全無,而噩耗傳來,謝玉岑先生已歸道山了!
當我從謝先生時候,還是十七歲的學生。我羡慕他的文學,我更羡慕他瀟洒出塵之態度。十年過去了,我只覺得自己更其濁更其俗,而那懐籀亭(谢先生在温州時,住在校中懐籀亭畔)的秋菊,謝屐亭的夕陽,應該還記得十年前的師生情誼。我渐愧的,當時由谢先生學到的詞學,詩學,現在已荒蕪得不成様子。長歌已經四五年沒有寫了,填詞,也好久沒有試作了。每記得謝先生『一雨落桐花』的詞,心中卽黯然悽然,不能自已。我覺得自己的本質,是最適合做謝先生的學生,效謝先生之爲人的,然而社會的環境,國家的需要,不許我走那一條路。十年已使我變成別樣一個人,當年以自己爲「我本玉皇香案吏,偶然仙謫到人間」的,現在連淮王雞犬,都不配做了!玉岑先生仙逝了,他一定是歸去做玉皇香案吏去了。他的文辭留在天壤間,他的靈魂應該很舒服的逍遙茌素雲皓月之間!
記起十年前的舊亊,悽然不能自已,爰爲之記。
——《中央日報》中華民國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二第三張第四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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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星野(1909-1991),浙江省平阳县人。新闻学者、中国新闻界名人,中国杰出的新闻教育家,一代名师。原名允伟,读小学时改名伟。旅美时,取"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"中"星野"二字作为笔名。中央政治学校毕业。1934年毕业于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。马先生被誉为"新闻巨子"、"新闻王",与"棋王"谢侠逊、"数学王"苏步青并称"平阳三王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