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最早是从陈子奋先生的《看画录》(通过已查文字资料,可能是《读画札记》?)中得知谢稚柳先生的。我在向陈子奋学习工笔画期间,陈先生知道我自己开始画山水画并临摹了一些黄宾虹、傅抱石的作品后,就告诉我这种根据印刷品来临摹的方式是远远错误的,他让我去认识一个叫洪世清的画家。洪世清是福建人,当时住在杭州,他曾得黄宾虹、潘天寿、刘海粟等人指点,后来在1996年获得鲁迅版画奖,1997年获鲁迅文学艺术奖。认识洪世清以后,他介绍我认识了王伯敏。王伯敏是南北二虹(鸿)即黄宾虹和徐悲鸿两位大师的门下,是我国著名的的美术史论家、画家。我到王伯敏的半唐斋去,看到很多的藏书、石器、彩陶、画像砖、铜印、瓷器和字画等,有的艺术精品甚至不经意地堆在地上,其数目之多和品质之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在和王伯敏和洪世清的交往中,他们经常提到一位谢稚柳先生,在这个过程中,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,就让我对谢稚柳有了一些了解。
谢稚柳出生在江苏常州一个诗礼之家,祖父举举人,父亲和伯父举秀才,均有著书传世。他的哥哥谢玉岑工诗词骈文,精书法绘画,与张大千最为交好,被张大千推为“海内第一”。谢稚柳日后能顺利的进入顶级艺术圈,很重要的因素要归功与他的这位哥哥。谢玉岑去世前,把自己的弟弟托付给张大千,张大千当时已经具有很高的艺术地位,谢稚柳因此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不知多少人梦想进入的核心艺术圈。当然,除了谢玉岑的引荐外,更在于谢稚柳本人卓越的才华,他不仅格外得到张大千的器重,就连眼界极高的徐悲鸿也对谢稚柳优礼有加。上个世纪40年代初期徐悲鸿曾邀请30余岁的谢稚柳到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授,而就在接到徐的聘书同时,谢稚柳接到远在敦煌的张大千发来的邀请,希望他去莫高窟帮助考察壁画。对于这个两难的抉择,谢稚柳毅然决定西渡流沙,暂时放下自己已有的对中国画传统的认识和成果,去亲身接触许日后或将重写画史、自宋代以来和中国画家绝缘的晋唐高华。1942到1943年,在了无人烟,千里荒漠的敦煌,张大千、谢稚柳凭借着敦煌洞窟内昏暗的光,由张大千带着弟子负责壁画的临摹描制,谢稚柳一个人负责全部洞窟的叙录,包括壁画的位置、原文、题名、题记,对于众多隐约不清的原文,仍不能出错。枯燥、严谨,极富艺术奉献的敦煌之行,开创了“敦煌学”研究的先河,因敦煌之行写成的《敦煌艺术叙录》被认为是“敦煌学”的开山之作,谢稚柳也被公认为“敦煌学”的开创者。
实际上谢稚柳在去敦煌之前,他对中国画的传统已经有了很深刻,很全面的关照和把握,通过对敦煌的研究,他更加进了一步,对中国传统艺术的认识就不仅始于宋元和明清的卷轴,而是往前追溯到了晋唐,从传统认识上实现了一个更加深刻,更为全面的飞跃,而在日后成为蜚声艺坛的一代鉴定大师。“文革”前夕,谢稚柳与张珩、韩慎先组成中国书画鉴定专家小组,负责对全国各地所藏古代书画进行全面鉴定,不久由刘九庵补上因病去世的韩慎先,这一工作一直陆陆续续地进行到“文革”爆发。“文革”结束后,到了1983年谢稚柳由国务院授命为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组长,与启功、徐邦达、杨仁凯、刘九庵、傅熙年、谢辰生等专家,重新启动了因“文革”而终止的对全国各地所藏古代书画的全面签定工作,谢稚柳带领专家们辗转各地,历时8年,完成了对8万件古代书画的鉴定,摸清了国有古代书画的家底,对国家古代书画鉴定方面的贡献可说迈绝古今。
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,我去上海办画展,来了很多画家,程十发、沈柔坚、钱君匋、刘旦宅、徐昌明、方增先等,程十发还带了《光明日报》和《文汇报》的记者来到现场。看展览期间,程十发问我:“你见过谢老没有?”
我说:“没见过。”
他说:“你要去拜访一下谢老。”
在这之前,我在和王伯敏、洪世清的交往中,就经常听到他们提及谢稚柳,说到他的书画,他的眼力如何好,于是我决定前去拜访谢稚柳。那时谢稚柳住在华山路的单元房,时代的变迁早已看不出谢家当年的世家规模了,谢稚柳带我进到他的画室,墙上并没有挂名家字画,挂的是他自己写的对子,然后我就拿出我的画展介绍给他看,他说:“听说过了,你是跟我画一路的画嘛。”他知道那时我的画有点倾向于张大千,然后他说这几天身体不适,没看画展见谅什么的,很客气,就这样我们认识了。认识之后,仍在上海办画展期间,我再一次去看他,希望他能够到画展现场看看,他说:我虽然没去你的画展,早先是听别人说过你的画,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你的画。我劝你的画还要坚持你自身线条的力量和中国书法绘画结合的道路。”当时我在绘画上做了许多泼彩的东西,谢稚柳认为这为时太早,要我在中国线条上多下功夫。在这次见面以后我就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谢老了。
时光荏苒,再次相见已是在隔了十几年后的大洋彼岸。大概是1996年还是1997年(哪一年?),那时我居住在美国加州洛杉矶,要在当地办画展。因为听说谢稚柳夫妇也旅居在洛杉矶,我就给二老发了请柬。展览期间,谢稚柳的夫人陈佩秋一个人来了。陈佩秋是一个有点传奇色彩的女画家,她自身也是诗词、书法、绘画兼修,气质很好,也很有个性,她不愿意别人称呼她谢夫人,喜欢人家叫她陈教授,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画也非常好。有一个故事,日本一个美术家访问团到她家里拜访,给她写了一个评语:“中国第一女画家”,她居然拿起毛笔把“女”字圈掉,变成“中国第一画家”,可见她对自己的艺术相当自信。陈佩秋来展览现场看了我的画以后,大为惊奇,她就跟我说,“你不应该来美国,你应该回中国去,而且你不应该呆在福建,你要到上海来,我们每年有半年在洛杉矶,半年在上海住。”她劝我要回国。过了几天,有一个雷静墨(核实名字?)先生,年纪挺大,他是谢稚柳的学生,因为我的画展宴请谢稚柳,谢老来了,看了我的画,说:“我现在看你的画是耳目一新了。”然后说了许多鼓励、但不是很实质性的话,他还说在美国感到寂寞,我们要经常走动。当时在美国有一个中华艺术学会(协会?核实名称),后来我当了会长,基本上每一次活动我都把谢老请来,谢老虽然是大名家,但他仍然很乐意给大家做各种指点,而且还给大家写字,到了晚上,再依依不舍的由他的儿媳妇开车接回去,就这样,我们慢慢的熟悉了。
谢老在美国居然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。他在他居住的圣马力诺(San Marino)城市办了一些活动,圣马力诺(San Marino) 在洛杉矶东面的圣加布里尔山脚下,是一个优雅的高级住宅区和旅游城,谢老定期在这里举办免费文物鉴定。他自己出钱做广告,请大家把作品拿来,自己分文不收,帮助大家做鉴定,解说作品的真伪,作品的渊源,以及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,
甚至对那些他看过认为比较好的作品,还给题字。谢老当时80多岁,鉴定起来不厌其烦、极为认真,那时还有一个他的学生劳继雄帮助他一起做鉴定。这件事情在我心里留下很深刻的印象,我亲自参加的鉴定活动就有五六回,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。因为在美国举办一次活动至少要一整天的,不像在中国我们在城市里开半小时车就觉得远了,在美国半个小时车程只是刚刚起步,一般都要开挺长时间车。因此谢老自觉自愿、义务热忱的把他的学问贡献给大家,真是让我深感老人的仁者之风!现在我们国内出现一些情况,一些鉴定家一定要收多少鉴定费,而且还为了利益假鉴定,让我很有感慨。 谢稚柳陈佩秋夫妇后来由美国返回中国上海居住,在美国跟我告别时说希望能在上海见面。到2003年夏天我回上海办画展时,很遗憾谢老已经去世了,陈佩秋老师在云南昆明避暑,她感慨地说“我劝你回到中国,结果你回到中国展览,我80多岁的老人又没办法赶过去。”我说:“您千万不要赶来,自己多保重。”陈佩秋老师对我,始终给我一些关心和支持。我在洛杉矶的那些岁月里,感受是只要听到中国人讲中国话就已经觉得有亲情,如果有人跟你是同行而且又是非常有成就的人,那你就觉得舍不得离开他(她),而他(她)再来关心你,每一次打听你画画的情况,打听你的发展,便使人在异国他乡油然感受到温暖,这就是陈佩秋老师带给我的,这样的温暖让我一直保留到现在,如今我偶尔还会打电话向高龄的陈佩秋老师问候。而谢稚柳先生给我更多的感受是仁者之心,长者风度,按理说80多岁有着大成就的老人,完全可以在家颐养天年,可他要开讲座,做鉴定,跟人写字,耗费精力,他的子女都担心他会受不了,可他仍然隔一段时间就做一场免费鉴定活动。对我来说,他对社会的责任感和把自己学问奉献出来的精神传递给了我,令我深深震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