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伯子(1923—2014),名宝树。他也确实是常州谢家的宝树。伯子比我年长10岁,可是我对他的认识却是在他的孩提时代。数十年前,我开始和谢稚柳先生交往,即浸寻在谢氏家族文化的探讨中,我就知道他有一个侄子叫宝树,总是带着一腔赞美之情说那位侄子与众不同,很聪明。以后就从他父亲的文章中,从他外祖父的诗词中,知道他先天性失语失聪,知道他天赋很好,知道他聪明过人,也知道他是在谢氏家族文化气氛中泡大的。这样,伯子也就成为我神交中的人物了。一旦相见,他真如玉树临风,有着他祖父谢仁湛“身长貌皙,质美而好文”(钱名山语)的风神。
现在要说的是常州谢钱两家联姻,丰富了江南以婚姻为纽带的文化内涵,象征着中国文化的传承不是孤立的,常是家族亲友及师生间进行,谢钱两家即可涵盖着文化传承的这种多层关系。钱名山的祖父钱廉村与谢氏梦葭、玉阶、香谷三兄弟为契友。廉村以女蕙荪妻玉阶之子养田,这样,名山与仁卿、仁湛也就是姑舅表兄弟了。谢家遭劫之后,名山即把玉岑接入自己书院的寄园读书,稚柳稍长,亦入寄园读书,稚柳80岁时写了《忆寄园》,称表叔钱名山为恩师。
玉岑好交游,朋友遍江南,先后引为挚友的有学人陈石遗、金松岑、王蘧常、陆丹林;画家有张善孖、张大千兄弟及郑午昌;词人夏承焘、龙榆生;印人方介堪。尤与张大千,情谊在兄弟间,书画诗词互为影响。素蕖病逝,大千画《天长地久图》为悼,玉岑在画上题写了“乞以天荒地老身”名句,映现了诗画双美。玉岑喜啖果品,然遵医嘱戒,不能啖尝,颇以为苦。为慰情之计,乃请擅丹青的朋友绘花果小册借以欣赏,雅人深致,虽困床笫而不废。作为两晋名士链条上一环的谢鲲,开启了谢氏名士家风,被时人称之为“谢家玉树”,而此时的海上文化圈内,被誉之为“谢家双玉树”的玉岑、稚柳兄弟,以诗画与朋友酬唱应答往还,有着广泛的交流,使传统的谢氏家族文化进入具有开放性的新境界。而作为谢家长子长孙的宝树,正是这种既具传统而又有着开放性的家族文化,弥补他出世就失语失聪的先天性的不足,又有钱名山、张大千、郑午昌后天性诗画传授,使他具有先天性得天独厚和后天性得天独厚的“双优”,打开了他那本来应该是与世隔绝的封闭的心扉,变成了充满活力智慧的灵童。
人们常用“心领神会”来描述一个人的悟性,用这个话来表述伯子对家族文化及师从张大千、郑午昌学画的过程是最妥帖不过的了。和父亲在一起,他总是随着父亲的目光看这看那,还要从父亲看时的面容表情变化中,把父亲的理解变成自己的心得;父亲病危托孤,要他向张大千叩头拜师,从此张大千给他的是一种无形之形,无声之声,也是无教之教,使他领略了张大千挥臂运腕及其笔墨方法(谢伯子自述)。外祖父钱名山教他读书识字,他还能从外公的口形变化及吐气方法,掌握了中国诗词韵律。伯子的学习不是用耳听口问,而是灵魂的融入,不只是能画山水花鸟人物的全能画家,散文写得飘逸,诗亦如池塘春草,散发出特有的灵性、韵味和清新,说他是灵童一点也不过誉。钱名山为振兴谢氏家族文化,在外孙谢伯子身上创造了奇迹。
“质美而文胜”固然是谢氏家族文化的重要元素,但还不完全止于此,更重要的是美的品藻和高尚的操守。谢氏先人谢鲲与既是国戚又是名士的庾亮齐名。有人问谢鲲:“人家把你比作庾亮,你自为如何?”谢鲲回答说:“如果端立在庙堂之上,作为百官的楷模,那我自愧弗及;如果论恣意山水丘壑,我自信胜他一筹。”几十年后,大画家顾恺之为谢鲲作像,背景便是重重叠叠的山林,有人问他何以如此,他说:“此子宜置丘壑中。”谢鲲的这种大隐隐于市的“魏阙—山林”的“朝隐”精神与风格的基本要素,由其子侄辈谢安、谢尚、谢奕、谢万等传承下来,特别是风流宰相谢安把这种家风发挥到最合理、最理想的境界。时代环境的改变,谢氏家族的境遇也在不断变化着,但基因的因子还在,流风未失,常州谢氏,从谢玉阶—谢养田—谢仁湛—谢玉岑、谢稚柳的一脉相承中,仍可看到淡泊仕途、情系山林、大隐于市的精神操守,而才气横溢、体弱多病又安贫乐道的谢玉岑又发挥到极致。